「云游」

你头脑里的世界

  • 站在岸边、凝视河流的我明白了一件事:流动的物事总是比静止的好,哪怕,流动会带动出各式各样的风险;相比于恒久不变,改变总是更高尚的;静止的物事必将衰变、腐败、化为灰烬,而流动的物事却可以延续到永远。从那时开始,那条河就像一根针,插入了我之前安稳的生活环境:公园里的景致,种着可怜巴巴的几排蔬菜的暖房,我们玩跳房子的水泥板铺就的人行道。这根针穿刺到底,标出了垂直发展的第三维度;被如此穿透后,我的童年世界就像一只漏气的橡胶玩具,在嘶嘶声中,气都漏光了。

  • 我有一副很实用的体格。小个子,很结实。我的胃小巧紧致,需求不多。我的肺和肩都很强壮。我不吃任何处方药——连避孕药都不吃——也不戴眼镜。我用剪刀自己剪头发,每三个月剪一次,几乎不用化妆品。我的牙齿很健康,也许有点不整齐,但颗颗完好无损,只有一颗牙是补过的,我相信填充物仍在左下方的犬齿里。我的肝功能指标在正常范围内。胰腺指标也正常。左右两边的肾都形状完美。我的腹主动脉也很正常。我的膀胱运作正常。血红蛋白指数12.7。白血球指数4.5。血细胞比容41.6。血小板228。胆固醇204。肌酸酐1.0。胆红素4.2。别的指标也都正常。我的IQ——如果你看重这类指标的话——是121;算是过得去吧。我的空间感特别发达,远远超出正常水准,但左右脑侧化却很明显。个性不够稳定,或者说,不太可靠。年龄随你说。性别符合常规。我总买平装本的书,以便不带懊悔地搁在月台上,留给找到它们的人去看。我不收藏任何东西。 我完成了学业,但从未真正掌握任何一门专业

在这世间的你的头脑

  • 我们在此学到的是:世界是可以被描述的,甚而被解释,只需用简单的答案去回答机智的问题。就其本质而言,世界是惰性的、僵死的,支配这个世界的是相当简单的法则,假设在公式、图表的辅助下可以办到的话,需要被解释清楚、公布于众的仅仅是这些法则而已。我们要做实验。演算各种假说的公式。证实。我们要遵照引导,摸索深奥的统计数据;听从教诲,学着去相信:只要用这样的科学工具武装自己,我们就能够完美描述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件——百分之九十比百分之五更重要。

  • 无论谁想寻找秩序,都该彻底避开心理学。去读生理学或神学吧,你起码还能找到一点坚实的依据——或是物质上的或是精神上的。总之,别在心理学这片不可把握的领域里找。人的心智,实在是个太缥缈的课题。

  • 你必须时时刻刻待在自己的内心,自拘于孤绝境地。写作是可控的精神错乱,偏执狂的强迫工作,我们通常认为作家会有的羽毛笔、忙碌和威尼斯面具一概全无,相反,作家系着屠夫的围裙,穿着橡胶筒靴,手持剥除内脏的屠刀。

  • 这是什么样的方法论啊!心照不宣地先假定人们不了解自己,但是,假如你用足够机智的问题塞满他们的脑袋,他们就可以找出自己的真相。他们给自己摆出一道问题,再给自己一套答案。于是,他们就会在不经意中向自己揭露在此之前一无所知的那个秘密。

  • 而且,还存在一种危险得可怕的假设——假设我们是恒定的,我们的各种反应都是可以被预知的。

症候群

  • 我坚定不移,也不无痛苦地相信:生物正是在非常态中冲破表象,展现其真实本性的。不小心突然泄露的真相。伴随着令人尴尬的哎呀一声。完美的百褶裙下露出开缝的内裤。包着天鹅绒的家具里突然弹出了隐藏其中的金属支架,填得软蓬蓬的扶手椅里突然爆出一串弹簧,无耻地揭穿了任何关于柔软的幻觉。

珍奇柜

  • 我不会被摆放在正中央的正经藏品所吸引,反倒会走向靠近医院的地方,去看那些常被挪到地下室的展品,因为人们认定它们配不上有价值的展厅,因为它们暗示了最初的收藏者的趣味很可疑。

  • 显然有人认定,自然界中的畸形异类是不朽的:只有与众不同,才能存活下来。

  • 就是这类东西让我奔波于旅途,缓慢但真切,沿着造物的差错和谬误。

  • 这些年来,时间已成我的盟友,如同它对每一个女人所做的那样——我已变成透明的隐身人。现在,我可以像幽灵一样移动,看到别人身后的东西,听到他们的争论,看着他们头枕背包睡去,或在睡梦中自言自语,完全没有觉察到我的存在,他们只是动动嘴唇,唇形意味着词语,而我很快就能代替他们发声。

看见即知晓

  • 我的每一次朝圣之旅都会走向另一些朝圣者。

  • 尚未成人的小碎粒,半原始的幼仔,他们的生命从未冲破潜在的可能性,从未跨越那种魔法的边界线。他们拥有了恰好的形态,但灵魂从未入驻其中——灵魂是否现身,恐怕终究和形态的大小有关。

  • 那是内部的颜色,黑暗的颜色,光线到不了的地方的颜色,物质都掩匿在潮湿的内部,躲开了旁人的凝视,这样的内部色彩没必要自我炫耀。

  • 实际上,我们在身体内部是看不到颜色的。当心脏把血液压进血管时,血看起来就像鼻涕。

库尼茨基:水(1)

  • 他的头感觉很沉重,好像要拽着他的身体耷拉在白热的空气里。

  • 没有风。没有阳光。静止的白色天空看似一顶帐篷的天盖。天很闷热,水分子在空气中互相推挤,到处弥漫着海的气味——电、臭氧和鱼的气味。

  • 有东西在移动,但不在远处那边细长的树木中间——就在这里,就在他脚下。一只极大的黑色甲壳虫突兀地出现在小路上;它用触角在半空试探了一下,又停顿下来,显然感知到了有人类存在。白色天空倒映在甲壳虫毫无瑕疵的硬壳上,像一摊乳白色的污点,

  • 他不知道自己本该回头看的。

  • 他不知道自己本该仔细听的。

  • 他不知道自己本该留意时间的。

  • 有一个窗台上搁着一盆盛放的龙舌兰——那一朵大花安坐在强壮的茎叶顶端,带着胜利的姿态高升到海面之上。

  • 开着开着,景致变了:橄榄树林渐渐变成了荒石滩,上面的干草和黑莓长得过于旺盛。白色的石灰岩裸露着,像是从什么野兽嘴里掉出来的巨齿。他开了几公里后掉头往回走。现在,他看到右边出现了葡萄园,绿得令人咋舌,园子里时不时地冒出一间间小工具棚,荒凉寂寂,空无一人。

  • 他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了,也就是说,渡轮即将开走。白色的船,居高临下,即将吞下所有小汽车,关闭后舱门,继而起锚跨海。一分钟又一分钟,无动于衷却越来越宽阔的大片海水将把他们隔开。库尼茨基有了一种让自己口干舌燥的不祥的预感,一种和路边的垃圾、团团飞的苍蝇和人类的排泄物有些许关联的直觉。他领悟到了。他们走了。她和他都走了。他很清楚他们并不在橄榄树林里,但他还是沿着干涸的小路跑下去,明知得不到他们的回应,却仍呼喊他们的名字。

  • 他那一把黑胡子里间杂了不少灰发。印在他那件黄色T恤上的贝壳图案以及“壳牌”字样都有汗湿的痕迹了。

  • 库尼茨基一下子就认出了刚才停车等待的地方,并再次把车停在那里。感觉好像已经过了好多年。时间的流动和过去不一样了,厚重而苦涩,有序了。太阳从白色云层后面露出来了,空气突然变得很热。

  • 持续很久的鸣笛有如哀悼之音,像是野兽发出来的嘶吼。鸣笛停止后,余波颤动,在蝉鸣的轻微回音中粉碎了。

  • 他们在一排排半掩在阴影下的灌木丛中翻检,一边呼喊失踪女子的名字:“雅格达,雅格达!”库尼茨基突然想到,妻子的名字在他们的母语——波兰语——中的意思是“莓果”。这个名字很普通,他早就忘了这个细节,但这时候想起来了。蓦然间,他好像置身于某种古老的仪式,污脏而怪诞。矮树枝间挂着已很饱满的葡萄,一串串的深紫色,荒谬叠加的多重乳头,他在这座枝繁叶茂的迷宫里游走着,喊叫着,“雅格达,雅格达!”他在向谁喊叫?他在寻找什么人?

  • 太阳变成了橘红色;巨大,肿胀,就在他们眼前渐渐衰落下去。很快,他们就能直视太阳了。这时候,两个葡萄园都披上了浓重的深绿色。两个小小的人影无助地站在那片影纹荡漾的绿色海洋里。

  • 不管喜欢或不喜欢,他们都看到了歌剧院布景般的落日美景。

  • 在睡梦中,他听到水缓缓地从天而降,一滴又一滴,即将变为一场短命的暴雨。

有福者至,当受赞颂

  • 高速公路上的四月天,阳光在沥青路面留下红色条纹,最近的雨水如彩釉,精美地装饰了整个世界——像复活节的蛋糕。复活节前的周五是耶稣受难日,黄昏时分,我驱车从荷兰前往比利时——我不知道现在到底在哪个国家,因为国境线无影无踪,没什么用处,像是被擦除了。广播里播放着一首安魂曲。伴着《迎主曲》,车灯顺着公路照耀前方,好像要把我无意间从电台广播里获得的祝福增强几分。

库尼茨基:水(2)

  • 他们顶多就是在一片被阳光烤干的草地里睡一觉,在橄榄树下温暖地过一夜,背景中只有大海倦睡时的波涛声。

  • 这天肯定会变得很热、很亮,一切都像在过度曝光的照片里。中午之前,照片上的所有物像就将在白色中一一消失。

  • 他们停泊在码头上的许多小渔船里找到了他那条。写在一侧船身上的蓝色字母歪歪扭扭地标出船名:海神号。库尼茨基突然想起来,他们来这座岛时坐的渡轮叫作波塞冬号。很多东西——很多酒吧、商店、船只——都叫“波塞冬”。这两个名字就像过量的贝壳,全被大海吐出来了。你该如何向一位神明征求版权?库尼茨基很想知道答案。你们打算用什么支付版权费呢?

  • 厨房窗台上的龙舌兰花犹如不顾一切向天空发射时被凝固的烟花,一次成功的喷射。

  • 他看到一切都在缩小,渐成混沌一片:房舍化为不规则的深色轮廓,码头化为被无数细小的桅杆划过的白色斑点;小镇的上方山峰耸立,石壁光秃秃的,灰扑扑的,散布着斑斑点点的绿色葡萄园。

  • “看这海水啊,”布兰科大声说道,“一切都在水里游。”

  • 从那么高的地方俯瞰的话,什么都逃不出那么庞大的机械蜻蜓的视野,一切都会像你脸上的鼻子那样昭然若揭。

  • 岛的这一边也会被称作“波塞冬”吧,就和别的东西一样,库尼茨基心想。神在这里为自己建起了大教堂:中殿,壁龛,支柱,还有唱诗班。圣歌的形制是不可预料的,歌声有高有低,节奏未必很准。被海浪打湿的黑色火成岩闪着亮光,好像被涂覆了某种稀有的黑色金属。现在,天色已暗,构成这座教堂的一切元素都显得极其哀伤,令人悲痛——这是最典型的弃址:因为,从未有人在此祈祷。库尼茨基突然有一种感觉:他正在目睹人类建造的所有教堂的原型,所有的旅游团去兰斯主教堂或沙特尔大教堂之前,都应该先被带到这里来。

  • 然后,他走上楼梯,在黑暗中摸索着每一级台阶,然后,连衣服都没脱就立刻倒在了床上,人趴着,双臂伸在两侧,好像有人从后面开枪击倒了他,好像他花了一点时间思考,终于接受了那颗子弹,便死去了。

  • 队伍开始挪动了,渡轮把所有人和车都吞进肚了,没有一个人反抗,就像一群牛。

  • “别担心,”售票员开口了,“在这里,不会找不到人的。”他又说了什么,摊开双手,十指张开,手心里的掌纹很深,这时候,库尼茨基正慢慢地在心里把克罗地亚语翻译成波兰语:“我们就像肿胀的手指头,很扎眼。”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 他刚走,库尼茨基就感到短促的呜咽从内里袭来;那就像一块面包,被他硬是吞了下去。没什么味道。

处处,无处

  • 我不就像你向东飞行后白白丢掉的一天,或是西飞后多出来的那一晚?

  • 我认为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找不到人,已然消失。他们突然出现在到达航站楼里,在海关官员在他们的护照上敲下入港章,或是在哪个酒店里拿到彬彬有礼的前台服务员递给他们的房间钥匙时突然存在于世。

  • 那时候,他们肯定意识到了自身的动荡,他们的存在其实依赖于地点、钟表显示的时间,依赖于语言、城市及其氛围。可迁徙、流动性、虚幻性——正是因有这些素质,我们才变得文明。野蛮人不旅行。野蛮人只是去目的地,或是去围捕猎物。

  • 把自己保温杯里的香草茶分给我喝的女人也赞同这个观点,当时我们都在火车站等待机场大巴;她的两只手上都有散沫花染剂做的复杂图案,随着时间推移,图案会变得越来越难以辨认。我们上了机场大巴后,她讲述了她的时间理论。她说,定居者和农夫更喜欢时间循环的概念所带来的愉悦,在循环的时间里,每一样物件、每一个事件都将必然回归起点,重新蜷缩成胚胎状,重复成熟到死亡的过程。但是,游牧民和商人在启程出发时,必须为自己想出不一样的时间概念:更能适应其旅行需要的一种时间。那是一种线性的时间,可以将进展量化,测量出距离目标或终点还有多远,用形象的百分比增加来表现,因而更实用。每个瞬间都是独一无二的;无法重复任何一个瞬间。基于这种理念,冒险、活到尽兴、把握每一天这些概念就都行得通了。然而,从骨子里说,这种观念的变革也是很苦涩的:随着时间流逝,一切不可逆转,损失和哀痛就成了日常事件。所以,你永远听不到那些人说出“徒劳”或“空洞”这样的词语。 “徒劳无功,账户空空。”那女人大笑起来,用一只染过图案的手捂住脑袋。她说,在那种被延展的线性时间里,只有一种幸存的方法,那就是保持距离,不要一步到位,那有点像先接近、再后退的组合舞步:一步向前,一步向后,一步向左,一步向右——简单好记。世界越大,你就能舞动得更远,跨越七大洋、两种语言、一整套信仰。 但我对时间有一套不同的看法。每个旅行者的时间都是相当宽泛、许多时间的整合体。可以是岛屿时间,但整片混沌汪洋中的群岛是无序排列的;也可以是火车站的时钟显示的时间,但每一个地方都不一样;还有常用时间、平均时间,也就是没有人会当真的二十四小时太阳时间均分法。小时,消失在高空飞行的飞机里;黎明,被迫快进,因为下午和夜晚都快追到它的脚后跟了。你只是蜻蜓点水,掠过时间繁忙的大城市,你只盼望能彻底投入城市高空的夜晚,或大草原上的慵懒时光——从高处俯瞰下去,草原上渺无人迹。

  • 我还认为,世界是可以内嵌的,嵌入脑沟,嵌入松果体——这个地球,可以只是卡在喉咙里的一块异物。事实上,你咳几下就能把它吐出来。

机场

  • 曾几何时,机场都在郊外,就像火车站那样,在辅助性的城郊。但机场已获得独立解放,时至今日,它们都有各自的身份和特征。很快,我们可能要这么说:城市才是机场的辅助设施,就像车间、卧室那样。毕竟,众所周知——生命在于运动。

  • 光照充足,每一样东西都被照亮;自动步道帮助旅客从这个航站楼快速抵达那个航站楼,以便从这个机场抵达那个机场(两个机场之间时常相隔十六小时的飞行距离!),这时,会有谨慎的地勤人员确保这套伟大的机制不出差错。

  • 机场不仅仅是旅行中的交通枢纽,而是一种特殊类别的城邦:地理位置稳定不变,但城民在流动。机场都是“机场共和国”,是全球机场联合国的成员,虽然它们在联合国还没有一席之地,但那只是时间问题。

乔万尼·巴蒂斯塔之手

  • 华沙立体剧院

胆小鬼的火车

  • 其实这段路程不算远,只有两百英里,你用五小时就能抵达。但重点并不总在于尽快抵达:铁路局关心的是旅客的舒适感。夜雾泛起时,这趟列车会停在田野间,俨如轮子上的一座静谧旅店。和夜晚赛跑是没有意义的。

  • 从柏林到巴黎有一班极好的列车。从布达佩斯到贝尔格莱德也有。从布加勒斯特到苏黎世也有。

  • 但他们没有这样做,而是彻底放弃了铁路旅行所需的这段时间,追随先辈的古老习俗,在大地上旅行,每一公里都要亲自移动,每一座桥都要亲自越过,穿过每一座贯通河道和山谷的高架桥,穿过每一条隧道。不能省略任何东西,不能凭空越过任何东西。这段路上的每一毫米都要被车轮触碰到,每一瞬间都能成为车轮与地面的切点

  • 无论如何,他们在移动中,在能在黑暗空间里穿行的空间里。黑夜带着他们前行。谁也不认识谁,谁也认不出谁。人人都从自己的生活中逃离出来了,之后,还会被安全地护送回去。

恶行书

  • 我是在斯德哥尔摩机场遇到她的,那是全球唯一一个铺木地板的机场:深色橡木复合地板,精心搭配了狭长板条——保守估计,这些木材大约用掉了十英亩的北部森林。

  • 我们的夜聊很自在,我们的口舌——渴望着长句和故事——在白葡萄酒的滋润下变得灵活,很晚才去睡觉。

旅行指南

  • 描述和滥用是同一类事件——都是破坏:色彩被磨灭,边角失去清晰的轮廓,到最后,被描述的东西开始褪色,继而消亡。

  • 旅行指南给这个星球上所有的好地方带去了致命的一击;出版量数以百万计,有各种语言的版本,那些书挖空了每个地方,再盖棺定论,令其面目模糊。

  • 你必须非常小心。最好不要动用名字:避开它,遮掩它,提及地址时要万分谨慎,以免让什么人备受鼓舞,按图索骥,亲自寻访。

指南

  • 指南 我梦见我在翻看一本美国杂志,里面有池塘和泳池的照片。每一个细节都看到了。字母A、B、C精准地标识出各项步骤和概要。我如饥似渴地读起那篇文章:《操作指南:如何建造一片海》。

圣灰礼拜三①的盛宴

  • 因为每一天都像用岸电绞缆机的旧渡轮,从岸的一边到另一边,走过固定航线,经过同样的红色浮标,其职责就是打破水对浩瀚的垄断,让水面变得有刻度,并由此制造出一种控制的假象。

  • 他是靠一道菜活下来的,那是唯一一样他还没有厌倦的东西:薄切土豆片,中间夹上培根条和洋葱片,在铸铁锅里煎熟。撒上牛至粉和胡椒粉,再加一把盐。这道菜很完美,营养非常均衡:脂肪,碳水化合物,淀粉,蛋白质和维他命C。吃饭的时候,他会打开电视,但大部分电视节目都让他讨厌,所以看到最后总要开瓶伏特加,喝光,再去睡觉。

  • 真是个倒霉的地方,这个岛。生生地被推挤到北方,好像被塞进了黑漆漆的抽屉;风大,潮湿。

  • 在这里,你会看到什么?世界尽头,时间被空荡荡的水岸反射出去,失望地转身离去,直奔大陆,不带一丝惋惜地抛下这里,任其永远苦忍下去。在这里,1946年和1976年有何分别?1976年和2000年又有何分别?

  • 他说不上来日子怎么会在生命里抄了条近道,飞一般地过去了——轻飘飘的了无痕迹。顶多就是在他的身体上留下印记,尤其是在他的肝脏。

  • 这是心态的问题。每天,他都要二选一。一是敏感,动不动就觉得被冒犯——他肯定自己在这一点上不如任何人,因为他缺乏别人都有的东西,天知道,因为他是连自己到底有什么问题都不知道的某类怪人。他感到很孤立,很孤独,像被关进自己房间、只能看窗外的小朋友们开心玩耍的小孩。命运已定,让他在陆地与大海之间纷杂无序的人类航行大业中担任小小的配角,而现在,自从安居在这座岛上之后,就连这段情节也被证明是无足轻重的。第二种心态会增强信念,他会坚信自己其实比别人更好,更独特,卓尔不群。只有他能洞见并领悟真相,只有他有卓尔不群的能力。有时候,比方说,他不知何故觉得幸福时,就会任凭自己沉浸在这种虚妄的自我认知中,一连几个小时,甚至一连几天。但之后这种感觉就会消退,就像宿醉渐醒。也正如宿醉那样,脑海中会出现可怕的念头,为了让自己是个看似值得尊敬的人,他不得不假装那种感觉还在,继续在这两种心态中演下去,假装真相迟早会出现——最糟糕的莫过于此——真相大白的意思就是:他是个无名之辈。

  • 很快,他们就被大陆的气息振奋起来,背负所有重要得不可思议的任务和职责,消失在水岸边的小街道上,如同冲到最远处的第九层浪般渐渐消隐,浸润到大地里去,永不复返大海。

  • 直航往复——多丢人啊。简直是摧毁心智。那是何其骗人的几何学,让我们变成白痴——过去,回来,滑稽地模仿旅行。往前,只是为了返回。加速,只是为了踩下刹车。

  • “有些事情是自动发生的,有些旅程是在梦中开始并结束的。也有些旅人只能回应自己内心不安的呼唤。现在就有一个这样的旅人站在你们面前……”

北极探险

  • 北极探险 我想起博尔赫斯曾想起过的一件事,那是他在什么地方读到的:在荷兰创建海上帝国的年代里,牧师们曾在丹麦的教堂里信誓旦旦地说:谁愿意参加北极探险,谁的灵魂就将得到救赎。然而,等来等去只有几个人自愿报名,牧师们又说:那将是一场漫长又艰辛的探险,显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事实上,只有那些最勇敢的人才适合。可是,仍然没什么人挺身而出。为了挽回颜面,牧师们退而求其次,最终公开声明:实际上,任何一种旅行都能被视为朝向北极的探险,哪怕是短途的小旅行,哪怕是搭公共马车的一次外出也算。 时至今日,我想坐地铁也算是吧。

追击夜晚

  • 你举着遥控器,就像手持武器,对准屏幕中央连续射击。一枪击毙一个频道,但立刻就有新的频道接踵而来。

  • 火山爆发,足以让天空受精的一番激烈喷射——但那是毫无胜算的,岩浆顺着火山的山坡徐徐流淌下来。于是,狂喜的燃放失败,沦为普通又老套的夜间发射。

肚皮舞

  • 在我们身处的廉价酒吧里,这是一场神圣的舞。与我同行的也是女人,我们都有同感。灯再亮起时,我们发现自己眼中有泪,都急忙用纸巾擦眼睛,有点尴尬。男人们都取笑我们,他们已渐入某种狂热的状态。但我敢肯定,这场舞打动了我们自身的存在,相比于男人们的兴奋,我们是走了捷径,更快领悟了这场舞。

子午线

  • 名叫英耶别约克的女人正沿着本初子午线旅行。她是冰岛人,从英格兰的设得兰群岛出发。她有抱怨,说没办法按照笔直的路线走,但这是必然的,因为她只能依靠道路、航线和火车轨道。但她一意孤行,绝不更改计划,尽其所能地跟着本初子午线继续南下,哪怕稍有曲折。

  • 听她讲的时候,我在脑海中看到了一幅画面:一滴水从地球的弧面缓缓流下。

后宫(门楚的故事)

  • 如同在蚁穴里,最中心的位置隐藏得很深,那就是苏丹母后的寝宫,铺着交叠子宫状图案的四方地毯,飘散着没药的熏香,护栏前的活水流动,保持宫殿凉爽。从这座寝宫周围延展出去的,是尚未成年的公子们的寝宫;他们被包围在女性元素之中,勉强也算是女人,直到情欲初开,犹如珠圆玉润的胎膜被剑刺穿,就此开窍。

  • 在这些错综繁多的走廊、前庭、暗室、回廊和庭院中,年轻的君主也有自己的寝宫,每一间都配有皇家卫浴室,他尽可在庄严的奢华中慢慢享用宁静的皇家排便时间。

  • 尽是些大商贾、批发商、外国领事和交头接耳的智囊团,安坐在他面前的华丽坐垫上,擦去额头的汗,他们的前额因为总戴着木髓遮阳帽而白皙得惊人,让人想到地下根茎的色泽——来自地狱的人都有这样的污点。

  • 他的姐妹们都不算对手,他甚至都不太认得她们。他看到女人时总会想到一点:每一个女人都可能是他的姐妹,难以解释的是,这竟能让他心平气和。

  • 风声随着烧木炭的铁盘散布的热气飘散到四面八方

  • 内地吹来的冬风是那么寒冷,皇室锡釉便盆里的尿液都结了一层薄冰。

  • 有人说,他们是在海底诞生的部落,被海浪和银鱼养育成人,确实,他们中的有些人看起来就像被冲上岸的木片,皮肤是被海水浸润太久的骨头的颜色。

  • 你的祖先撑起帐篷的支杆就是世界的轴心。全世界的中心点。你把帐篷支在哪里,哪里就将是你的王国。

  • ,赤裸的瘦小身体上只披挂着夜色

  • 。她的儿子走向她了;现在,他们用目光审度彼此。

  • 她的儿子猛地一拳击中她的腹部,正好砸中多年前他此生的第一个家园,那如同铺着红丝绒的柔软器官。他的拳头里藏着一把刀。女人向前倒下,从抬头纹往下,黑暗倾泻满面。

特别长的一刻钟

  • 飞机上,早上8:45到9:00,我觉得这段时间会用掉一小时,甚或更久。

凯末尔·阿塔图尔克的改革

  • 夜里,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越来越多人类的恶行,想到最后,浑身汗透。比方说,那只狗崽被活活冻死,只是因为人们给它一只倒放的锡桶当狗窝。

迦梨时代

  • 显然,从六十年代至今,太阳辐射下降了四个百分点。这个星球上的光大约以每十年1.4%的速度在消失。我们不能够亲身感受到这种现象,但辐射仪已经探测到了。比方说,辐射仪已显示:从1960年到1987年,照射到苏联的光辐射总量确实减少了五分之一。

蜡像藏品

  • 这个女人有淡金色的头发,发丝披散,双眼微闭,双唇微启——你只能看到露出来的一点牙齿下缘。她的脖颈上挂了一串珍珠项链。珍珠的下面,她那绝对无瑕、丝滑光润的双肺令我瞠目结舌,很明显,它们从未吸过一丝香烟的烟。堪称天使的肺。心脏的横切面曝露出两个腔室,都布满了红丝绒般的组织,只求永恒跳动。半裹胃部的肝脏像一张血盆大口。她的肾和输尿管也清晰可见,看起来就像一株曼德拉草扎根在她子宫的上方。子宫,是一组很养眼的肌肉——纤细,匀称,有曲线美;很难想象古人会相信它会在身体内部周游并激发歇斯底里。不可能有任何疑虑——各个器官煞费苦心地装载于一具身体内,为一场重大的旅行做好了准备。她的阴道也被切开了,但这次是纵向的,隐秘一览无遗:那短小的隧道其实是一条死路,看起来毫无用处,因为它并不是进入她的真正的入口。它的尽头是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房间。

布劳医生的旅行(1)

  • 拥有强壮大腿的女人就好比一把胡桃钳:在那样的双腿间探险,你很可能被夹得粉碎,无异于拆弹。这让他兴奋不已。他很瘦削,很矮小。所以说,他是敢拼命的。

  • 羊羔般的女孩在微笑,挺自豪的,因为布劳医生的身体显然已做好了准备——这意味着她可以远距离施展魔法。瞧这魔力!几年前,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玩过魔术,幻想自己只用意念就能移动物体。有时候,她觉得那些茶匙和回形针真的移动了一毫米。但不曾有过任何物体如此臣服于她的意念,如此明显,如此夸张。

  • 像极了用形色招蜂引蝶的兰花,同样美丽。这想法多奇怪啊——这套植物机制甚至在人类发展的某个阶段被尽数保留。要说只是因为它有效,恐怕太保守了。在他看来,基于花瓣的这种构想似乎让大自然自得其乐,于是,大自然决意更进一步,完全不管一个事实:人类终会精神失常,失去自控力,把生长得精妙无比的东西隐藏起来。藏在内裤里,藏在暗示里,藏在沉默里。

  • 被阻隔而显得轻柔的引擎轰鸣声为布劳医生耳机里的音乐增添了一种意想不到的空间感

  • 飞机正往西飞,所以,夜晚没有在应该结束的时候结束,而是不明不白地拖延着。

  • 事实上,这正是他如此喜欢旅行的原因——强迫人们挤在一起的好办法,身体挨着身体,和另一个人类近距离相处,好像旅行的目的就在于靠近另一个旅行者。

  • 像是可以用来玩儿滚球的小圆球。正因为这样,布劳的本能系统中唯一被激活的接触种类就是抚摸:用指尖轻轻捻磨,用指肚,感受那种清凉,那种匀称的弧度。

  • 这些单细胞生物的表面隐藏在巨大的神秘感里面,完全没有暗示出这样的结构体实则丰富之极,令人目眩,并经由机巧的装配——哪怕最机智的旅行达人都无法用同样的机巧去打包自己的行李箱——出于有序、安全和美感的目的,用腹膈膜隔开一个又一个器官,用脂肪组织保持器官间的疏密,缓和彼此带来的冲击。

  • 被做成木乃伊是一种相当可悲的人体保存法。它制造的是幻觉,好像一切都呈现在我们面前。实际上是显而易见的骗局。马戏团用的伎俩。因为它保留的只是人体的形状、体外的衣裳。躯体本身已经被损毁了,换言之,从理念上来说恰恰与保存人体背道而驰。野蛮。

  • 约瑟夫二世在维也纳创建了一组这样的收藏。他决意把每一样独特的宝贝、每一样反常的奇观、每一种忘乎所以的物体都收进他的珍奇柜。他的继任,弗朗茨一世③,曾在黑皮肤侍臣安杰洛·索利曼死后毫不犹豫地填充尸体,周身只覆盖一条草编的带子就公然展示,让皇帝的贵宾们看个够。

布劳医生的旅行(2)

  • 布劳走过了玻璃房吸烟室,漫长的飞行催化了尼古丁狂热分子们的烟瘾,现在,他们终于能带着显而易见的极乐表情过过瘾了。在布劳看来,他们像是一种特殊的物种,并不是靠空气活的,而是靠另一种元素:二氧化碳和烟雾的混合气体。他隔着玻璃观望他们,隐约露出惊异的神情,好像在看玻璃养育箱里的动物——在飞机上,他们看起来和他是那么相似,但在这里,他们显著的生物特征就一览无遗了。

  • 明白自己在问什么的人,很快就能得到答案。

  • 但医生坐立难安——他觉得自己好像闯进了卫生间,刚好撞见她在剪指甲。就这样不经意地撞见她半裸的衰老肉身、她的脚、她的湿发——这让他完全不知所措。但她好像根本不介意。

  • 他想象中的她不是这样的。他以为,像摩尔那样的男人会有与众不同的妻子。怎么个不同?更高,更谦和,更出众。穿宽松的丝绸上衣,胸襟有花饰,颈窝里戴着浮雕宝石项链。不会去海里游泳的那种女人。

  • 他看到的,正是自童年起就带给他无限快乐和满足感的画面——器官以神圣的和谐感相连相嵌,契合得天衣无缝,极度还原的天然色泽更加圆满了幻真感,仿佛层层披露的正是活生生的生物体内,你仿佛也融入其中,参与了生物最深层的奥秘。

旅行心理学:长书短读(2)

  • 我们对空间的感受源于我们有移动能力。我们对时间的感受,则源于生物个体所经历的明显改变的状态。所以,时间只是源源不断的改变。

  • 名字后,慌忙收拾手提行李和免税店购物袋,手忙脚乱地从邻座跟前溜出去。我也慌忙地再次查看自己的登机牌,一走神就没听到讲座的下一段,再要跟上女演讲人的进度就很费劲了,她开始论述旅行心理学的实用性了。她肯定意识到了,我们已经听够了古怪又复杂的理论。 “实用旅行心理学研究的是地点的隐喻意义。请大家看一眼那些大屏幕上罗列的目的地吧。你们有没有停下来想一想,‘冰岛’究竟是什么意思?‘美国’呢?念出这些名词的时候,你的脑子里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在地理精神分析中,问问自己这类问题将会很有帮助,通过这样的分析,能够更深刻地理解地点的含义,从而解析隐含在所谓‘行程’中的意义——行程,就是旅行者选定的路线,从中可以发现这个人旅行的深层原因。

  • 从本质上来说,一个人参与了什么,就会变成什么样。换言之,我看什么我就是什么。

最强健的肌肉是舌头

  • 在这个世界上,他们该是多么失落啊,所有的指示和说明,所有愚蠢至极的口水歌的歌词,所有的菜单,所有让人头痛的手册和宣传册——甚至电梯里的按钮!——都是用他们固有的母语写的。只要他们开口讲话,就可能在任何时候被任何人听懂。他们势必要用特殊的密码记录某些事。不管他们在哪里,别人都能不受限制地接近他们——他们和每一样东西、每一个人都会有联系!

青蛙与飞鸟

  • 法兰克福呢?那个巨大的航空交通枢纽,国中之国?那会让你联想到什么?是的,是的,完全就像芯片,计算机芯片,刀片般的薄片。在此,不会有任何怀疑了吧——亲爱的旅客们,它们已然点明我们是什么了

  • 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一次又一次神经冲动,一次又一次瞬间的分解,仅仅是允许改变——从加到减,或从减到加——的那一小部分,从而使万物保持持续的流转。

线条,平面和实体

  • 荷兰人笃信自己清白无瑕,所以不用窗帘。天黑后,家家户户的窗口就变成了小舞台,演员们登场,上演各种的夜晚生活。轮番出现的形象沐浴在温暖的黄色灯光里,每一幕都是独立的,但都属于名为《生活》的一出大戏。荷兰派绘画。活动的生活。

  • 但我喜欢——比方说,一只勾着拖鞋的脚无意识的动作,或是,难以置信的打哈欠的全过程。或是,一只手在长毛绒沙发上摸来摸去,终于摸到了遥控器,然后就安静下来,萎缩不动了。

  • 生活?没有所谓的生活。我看到的是线条,平面和实体,看到它们随着时间变换形态。与此同时,时间,似乎是用来测量微小变化的简单工具,极简的小学生用尺,上面只有三个刻度:过去、现在和将来。

阿喀硫斯之腱

  • 1542年是新时代降临前的黎明时刻,只是很可惜,没人注意到这一点。那一年没什么大事发生,也不是世纪之交——从数理学的角度看,那一年乏善可陈,只能得出数字三。然而,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的第一章、维萨里的《人体的构造》全书都是在那一年问世的。 无须赘言,没有哪本书是包罗万象的——难道有什么东西真的能包罗万象吗?哥白尼没有提及太阳系的其余部分,像天王星这样的行星仍在等待合适的时机被人发现,也就是法国大革命前夕。与哥白尼同时代的维萨里则缺少很多研究人体内部的机械方法,因而忽略了拃度、关节、连接等细节——举个小例子:连接小腿和脚跟的跟腱。 不过,这个世界——内部的,以及,外部的——的地图已经被大致画出来了,只要看上一眼,理智就会被照亮,把那种秩序蚀刻在最主要、也是最基础的线条和平面之中。

  • 他们一起把壁炉生起来,坐下来吃东西。主人吃得很不情愿,但事实证明,每一口都能激起他的胃口。

  • 发现并命名。攻克并赋予文明。从此往后,一小块白色软骨将归顺我们的法则

菲利普·费尔海恩简史,由其学生和密友威廉·范·霍森撰写

  • 不过,相对于痛苦的病患,他们好像对他搁在床头板上的截肢更感兴趣。显而易见,这截肢体已经开始作为标本的生活了,浸没在酒精里,陷入永不消散的迷雾,做着兀自奔跑的白日梦,还会梦见被晨露打湿的草地,沙滩上温暖的细沙。

  • 她很高大,很结实。她的金色卷发看起来很野性,和很多佛兰德女人一样,她用亚麻布做的小帽子遮盖头发,但总会有一绺滑落在她的颈背或前额。我猜想,到了晚上,等孩子们都香甜入梦了,她会上楼去,好像是要带去便盆,但这时会上他的床。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因为我相信,人与人本来就该用力所能及的任何方式互相扶持。

  • 画画绝非复制——你必须知道怎么看,也必须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才能真的看到。

  • 哪怕死亡铁证如山,哪怕灵魂缺失不在,人体本身仍是一种强有力的实体。当然,死尸不是活的人体;我所指的是留存在人体形态中的那个真相。形态是活的,以其固有的方式存活着。

写给截肢的信

  • 我用尽一生,在自己的身体里周游,在自己的截肢里周游。我准备好了最精确的地图。我恪守最好的方法,为了研究而将它拆解得粉碎,碎成最微小的元素。我数清了肌肉、肌腱、神经和血管的数量。我用自己的肉眼去看,也借助了显微镜的更灵敏的镜头。我相信,我没有错过哪怕最小的部分。 今天我可以问自己这个问题了:我一直在找什么?

伊尔库茨克到莫斯科

  • 伊尔库茨克到莫斯科 从伊尔库茨克到莫斯科的航班。早上八点起飞,在同一时间降落于莫斯科——同一天的早上八点。事实上,刚好赶上日出,也就是说,航行经历了完整的日出过程。乘客们停留在这个时刻,一个伟大而祥和、如西伯利亚一样宽阔的当下时分。 所以,要想忏悔整个一生,时间都够用。时间在机舱内消失,分分秒秒都不会流失到外面去。

云游

  • 她要处理很多事,要去付账单,买杂货,到药房去取佩迪亚的药,去墓园,最后还要横穿这个没人性的城市,坐在渐渐暗沉的黑暗里痛哭一场。

  • 因而,她能看到他们终其一生都在无序的崩解状态中。我们的身体是贫瘠的、肮脏的、无用的——没有例外——但被物尽其用。

  • 里工作,总能带点吃的回家,所以他们家才能勉强吃饱。现在回想起来,安努斯卡觉得每个人都有一种怪病,深藏在体内,在衣服下面:巨大的悲哀,或是某种比悲哀更辽远的东西,但她找不到确切的字眼去形容。

  • 留下的住客就往下搬,尽其可能,越低越好,因为低楼层更暖和,离别人更近,也离大地更近。在极北地带的冬季数月里住在八楼,就好比一颗冻住的水滴悬挂在世界的水泥拱顶下,恰好就在冰冻的地狱的中心点。

  • 别的人都像急流劲涌的河,从这儿流到那儿,掀起浪花,转出漩涡,但都形态各异,飞逝而过,那条河流会把他们全部遗忘。然而,那两个人是逆流而行,所以在人群中才显得那样突出。河流的规则为什么无法束缚他们呢?我想,吸引安努斯卡的正是这个问题。

  • 安努斯卡睡得很安稳。没有什么事情吵醒她,没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没有床板的吱嘎声,没有电视机的声音。她睡得像块岩石,抵住了顽固的海浪不停的冲击;她睡得像棵倒下的树,已被苔藓和漫生的蘑菇覆盖。

  • 列车转弯时,她就顺势倾斜,像小草在众多小草中摇曳,像刀刃在谷穗中摆动。

  • 看到了一张报纸。她先用疑虑的眼神瞪着它——也许,她已经忘了怎样读书认字?——后来才拾起它,紧张地浏览起来。她看到一篇有关模特死于厌食症的文章,政府已在考虑禁止过瘦的女模特走T台。她还看到恐怖分子的事情——幸好,及时阻止了又一场祸端。在一间公寓里发现了黄色炸药和雷管。她看到了迷途的鲸群搁浅,全都死在了沙滩上。看到了警方追查出了互联网上的恋童癖组织。看到了天气预报,后面几天会越来越冷。看到了:移动性已成现实。 这份报纸好像有点不对劲儿,肯定有所篡改——肯定有假。她看到的每一句话都让人无法忍耐,让人感到受伤。安努斯卡的眼里噙满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大颗的泪珠啪塔啪塔落在那些新闻上。

  • 安努斯卡在她面前站了很久,那女人才注意到她,停下所有的动作。接着——虽然没有提前安排——她俩不约而同地快步走起来,连一个字、一句话都没有说,好像她们不赶紧的话,此刻奔向的目标就将永远消失。走到桥上时,寒风如女拳击手般连连出击,击中她,也击中了她。

  • 得层层叠叠的女人用胳膊肘撞她,说:“快吃。” 可是,安努斯卡无法将眼光从街头即景中挪开;她近乎贪婪地望着年轻人,薄饼还在手里。在他们身上,她看到的是她的佩迪亚;他和他们的年纪差不多。佩迪亚回到了她的体内,好像她从没把他诞生到这个世界上。他就在那儿,蜷缩在她凸起的肚子里,像块石头般沉重,痛苦地生长着——她必然要再次生下他,这一次,是从她的每个毛孔里,让他在汗水中出世。此刻,他已胀升到她的嗓子眼,挺入她的肺腑,因而只能在呜咽中现身,再也没有别的途径。不行,她吃不下薄饼——她的身体已经饱足

  • 明明可以坐在那边、拿起一罐啤酒给马背上的女孩、自己也倚靠在马身上、爆发出朗声大笑的时候,佩迪亚却卡在她的喉咙里。

裹得层层叠叠的流浪女说了些什么

  • 摇摇,走走,摆摆。只有这一个办法能摆脱他。他统治世界,但没有权力统领移动中的东西,他知道,我们身体的移动是神圣的,只有动起来、离开原地的时候,你才能逃脱他的魔掌。他统治的是一切静止的、冻结的物事,每一样被动的、怠惰的东西。

  • 所以走吧,摇摆,步行,奔跑,坐飞机,因为你忘记这一点、站定的那一秒钟,他的巨掌就会攫住你,把你变成一只木偶,你就会困在他的气息中:充满了烟、雾和城外垃圾场的恶臭。他会把你多姿多彩的灵魂变得渺小又空瘪,像是用纸、报纸剪出来的,他还会用火、病和战争来威胁你,吓唬你,直到你心神不宁,没法睡觉。

  • 他们想缔造一种固化的秩序,篡改时间的路径。他们希望日复一日按部就班,没有变化;他们希望建起一台巨大的机器,每个生物都被迫占据一个位置,各就各位,展开虚假行动。各种机构和办公室,各种标记和通讯,等级制度,各种头衔和学历证明,申请和被拒,护照,编号,卡券,选举结果,折扣价和积分点,囤货,物物交换。

  • 他们想在条形码的协助下让这个世界举步维艰,给所有东西贴上标签,让所有人知道一切都是商品,你要为此花多少钱。不让人类读懂这门新新外语,只允许机器和机器人读取。就这样,到了夜里,他们就能在地下的超大商店里举办诗歌朗诵会,读的尽是他们自己的条形码。 行动起来。走动起来。离开的人是有福的。

约瑟芬妮·索利曼致奥地利皇帝弗朗茨一世的第三封信

  • 一个人的外在或内在,或在任何方面与众不同,就足以构成剥夺他享有普通人都有的权利和习俗的理由?难道这些权利只是为了彼此相像的人而创建的吗?但这个世界上,处处都有差异啊。相隔百余英里,住在南方的人和住在北方的人就有所不同。东方人和西方人也有所不同。若法律只适用于一部分人,有何意义?

  • 建立国家,设定国界,都要求人的身体留在一个设限明确的空间里;之所以存在签证和护照,正是为了限制人体渴望漫游、想要走动的天性。统治者规定税制,就能在臣民吃什么、睡在哪里、穿亚麻还是丝绸这些事上施展权力。

并非手作之物

  • 因为我们可能就生存在一个超级大的针孔相机里,封闭在一个黑盒子里,只要有一个针刺般的小孔,外部世界的影像就会随着那束光投射进来,在黑盒子里、对光极其敏感的世界表面留下痕迹。

血液纯度

  • 她的岛国里,任何居民只要去过欧洲就不能再献血;根据新法规,他们终生都将是污染物携带者。

  • 我问她这样做值得吗——为了享受到几座城市、教堂和博物馆看看的快乐,牺牲她原本纯净的血液? 她严肃地回答说,所有的事都有代价。

人间天堂①

  • 她的娘家人以前常说,出远门之前,你得安静地坐上一分钟——波兰乡下人的一种古老习俗

  • 此刻,她就站在国境线上,感觉黄线另一边,也就是她要去的那个世界是由另一套法则约束的,其严苛无情、其愤愤不平从四面八方而来,嚣张地扩散到了这一边。

  • 飞行时,她也总能感受到伟大的爱,她会用鸟瞰的视角纵观一生,看到一些你在地面上完全忘却的特殊时刻。平庸的闪回机制,机械的记忆跳转。

  • 这些电邮打破了她内心的平静。很明显,它们唤醒了她大脑中特定的储存区,里面填满了那些岁月的记忆:一幕幕场景,对话的碎片,丝丝缕缕的气味。现在,每天都是,她开车去上班时,只要一发动引擎,那些回忆就像录影带般跟着转动起来——不管手头有怎样的摄影机,当场就录下来的画面,如今已褪色,甚至本来就是黑白的,没头没尾的片段,随兴拍下的瞬间,片段与片段间毫无关联,没有因果,没有秩序——她完全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比方说,他们走出了城区——不妨说是走出了小镇——走进了山里,走到了高压电线连绵起伏的山峦间,从那时起,他们的对话就伴随着一种嗡嗡的电流声,好像有一个合唱团在为这场谈话画重点,低沉的单音调,既不升高也不降低地持重延续。他们手牵着手;那是初吻的时节,只能用“奇怪”去形容那种感受,再也不可能找出更恰当的词汇。

  • 在最古远的时候,在被称为“原始汤”的远古海洋中,线粒体是作为独立的生物存在的,后来才被其他单细胞生物截获,在此之后,线粒体就一直被迫寄生在宿主体内繁衍生息。进化纵容了这种奴役——我们就是这样变成人类的。要描述这个过程,就要用到“捕获”“强迫”“奴役”这些字眼。实际上,她从来都无法接受这种假说:假设从世界伊始就有暴力。

  • 有些话不会被写下来,但和那些曾与你有亲密身体接触的人,哪怕时过境迁,到最后仍会留存些许忠诚,她是这样理解的。

  • 她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感受:短暂的刺痛,切入,划破——造成这一切的竟只是毫不锋利、那么温和的局部肉体,实在让人吃惊。

  • 她记得儿时看到过一幅画,印刷品,但不知道画名是什么:一个老男人跪在年轻女子面前,她的手指按住了他的眼皮。那是她爸爸书房里的一张画,她知道那本书藏在哪儿:书架最下层的最右角,和其他艺术书籍摆在一起。现在,她可以闭着眼睛,走进那间书房,站在凸窗边就能看到花园。往右看,视线放平,就会看到黑色硬橡胶质地的电源开关,你要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圆柱形的旋钮,再转动。拧动起来的时候会有些阻力。吊灯亮起来了,五只玻璃灯盏就像五片花萼,也构成了飞轮的模样。不过,天花板下的这盏吊灯太高了,灯光太黯淡,她不喜欢。她更喜欢打开有黄色灯罩的落地灯,尽管——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灯罩里面有几片草叶,她会坐在灯下那把破破烂烂的老椅子里。小时候,她总觉得“黑怪怪”就住在那把椅子里,那种小妖怪很吓人,但谁也描述不清。接着,她会在膝头摊开一本大书——她至今仍记得——是毛切斯基②的画册。她翻开到那一页:美丽的年轻女子一手举持镰刀,镇定又带着爱意地,用另一只手按下了跪在她身前的老翁的眼皮。

  • 生命——还能用别的词替代吗?——有千百万种特点,乃至涵盖了一切,没有任何物事能游离在生命之外,一切死亡都是生命的一部分,因而从某种角度说,根本没有死亡。没有差错。没有过错方,也没有无辜者,没有功德,也没有罪孽,没有善,也没有恶;不管是谁想出了这些概念,都已将人类引入歧途。

  • 但随着时光流逝,那种乡愁就像洒了的牛奶似的,完全渗进了新家园的大地,一星半点的踪迹都没有。

  • “你还记得你离开前的最后一夜吗?我们坐在公园里的草地上,天气非常热,是六月,我们已经考完所有科目了;一整天的炎热消散后,城市像在出汗似的,散发出一种混杂着水泥味道的暖意。你记得吗?你买了一瓶伏特加,但我们没能喝完。我们承诺彼此,还会再见面。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会再相见。还有一件事,你记得吗?

  • 从伦敦到华沙只有一个小时,这最后一程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她几乎都没有注意到还要转一次机。很多年轻人是结束工作回家去的。感觉好怪——每个人都极其自然地讲着波兰语。一开始,她非常惊讶,好像不小心撞见了一群古希腊人。他们都穿得很厚实:帽子、手套、围巾、羽绒服,像是要去滑雪似的——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即将降落在寒冬的中心。

  • 你回来过吗?” 她摇了摇头。 “但我常去欧洲,开会。嗯,三次吧。” “你就没想过要回来?” 她思忖片刻。 “我的生活非常充实,你知道,要去学校上课,要管两个孩子,还要工作。我们在海边盖了这栋房子,”她如此讲下去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她爸爸的声音,说这个国家只适合小型哺乳动物、昆虫和蛾子,“我想,我只是忘了去想这件事。”她用这句话结束这个话题。

  • 近几年来,她有所发现:你只需要当个没有任何显著特点的老女人,就能成为隐身人,效果自动引发,你什么都不用做。不仅能对男人隐形,也能对女人隐形,因为她不会在任何方面成为她们的劲敌。这是一种崭新的、惊人的体验,清楚地感知到人们的目光就那样飘忽掠过她的脸,从她的脸颊、鼻子前面一扫而过,甚至都不落在脸面上。

  • 这个小镇有个童话般的名字:Zalesie Górne。字面意思是:翻越山丘,穿过树林

  • “告诉我,你想怎么做?想单独待一会儿吗?” 他摇摇头。他的额头像羊皮纸那样枯干。 “我不想做什么忏悔。”他说,“只要你捧住我的脸。”他虚弱不堪地笑一下,笑出一丝淘气的意味。 她没有迟疑,立刻就照做了。她感受着他的皮肤、微妙的骨相、下陷的眼窝。她的指尖感受到他的心跳,微微颤抖,好像很紧张。精巧的骨头交互嵌构,这头颅既是坚固无比的,同时又脆弱不堪。她的喉头一紧,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几欲落泪。她明白,这种触摸会让他释怀;她几乎能触摸到他皮肤下的战栗在慢慢纾缓。最终,她放下了手掌,他却保持原样,眼睛闭着。她慢慢地俯下身子,亲吻了他的前额。

  • “我是个好人。”他轻声说道,此刻正用深邃的眼神看着她。 她赞同。 “跟我说点什么。”他说。 她清了清嗓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便给了她一个话题:“跟我说说,你住的地方现在什么样。”她就回答: “现在是仲夏时节,树上的柠檬都长熟了……” 他打断她:“从你的窗户能看到海吗?” “看得到。”她答,“退潮时,会有很多海贝被浪留在沙滩上。” 但这只是虚晃的一招: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听下去,目光恍惚了片刻,继而再次聚焦,恢复了先前的清明眼神。之后,他仿佛从遥远的地方望着她,她知道,他已经不在她所在的这个世界了。她无法确证自己在他眼神深处读取的含义——是恐惧是惊惶还是恰恰相反的:解脱。他笨拙而微弱地用呢喃表达出一种谢意,或类似的情绪,之后就昏睡过去了。于是,她从手袋里摸出那只小瓶子,用注射器吸空瓶里的液体。她取下静脉注射的针头,慢慢地推入她带来的液体,一滴都不剩。他的呼吸停止了,又突然,又自然,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好像他之前的胸腔起伏本来就是一种异常现象。她抚摩他的脸颊,接着,把静脉注射的针头重新插好,再抚平她坐在床边留下的褶皱。她就这样走出了房间。

  • 她看到了神经末梢和输精管,像是逃脱了园丁之手而无拘无束的异域花草,鳞茎与兰花,又像是花边与绣片,网状脉序,板岩碎片,雄蕊,触角与触须,总状花序,溪流,岩石的褶皱,波浪,沙丘,陨石坑,高原,山脉,山谷,高地,卷绕的血管……

  • Godzone,新西兰的别称。

豪华大酒店的迎宾区

  • 男人们装出自由自在的假象,实际上,他们处在紧张中,今天的生存只限于他们身体的低楼层:下腹部。 每隔一会儿,这场等待就会收获可爱的礼物——瞧,有个男人陪着一个女人走向出租车。他们走出电梯。她很娇小,黑头发,穿着紧身小短裙,但看起来并不俗气。优雅的妓女。他走在她身后,个子很高,头发泛灰,穿着灰色西装,双手插在裤袋里。他们没有讲话,而且保持一定的距离;真的很难想象,就在片刻之前,他们的黏膜还在胶着摩擦,他用舌头彻头彻尾地探索了她的口腔内部。

肖邦的心脏

  • 肖邦刚死,索朗热的丈夫就来了。他来得那么快,简直像是穿好大衣、套好靴子在家坐等已久,一有人敲门就动身赶来了。他还带来了装在皮包里的一整套装备。他用油脂涂遍死者那只已无生气的手,再带着尊崇感、很小心地把那只手搁在一只小木槽架上,再倒上石膏。然后,在路德维卡的协助下,他还做了一副死者的面具——他们必须赶在死者面部的线条过分僵硬之前完成这项工作,赶在死亡彻底介入之前,因为死亡会让所有人的脸孔变得相似。

  • 医生在水盆里涤净了心脏,让路德维卡惊讶的是:那颗心是那么大,形状难以形容,而且没有颜色。只能把它勉强硬塞进装满酒精的玻璃罐,所以,医生建议他们换只大一点的罐子。肌肉组织不能受到挤压,也不能贴在玻璃罐的内壁上。

干标本

  • 我不禁去想,这样的消化系统到底消化了这世间的什么东西:多少动物穿肠而过,多少种子从头溜到尾,多少水果一路滚落。

万字符

  • 万字符 在南亚一座城市里,普遍使用红色万字符来标志纯素食餐厅。代表太阳和生命能量的古代符号。这大大方便了在外国旅行的素食者——你只需要抬头看,跟着那个标记走。那些餐厅提供蔬菜咖喱(蔬菜的种类非常丰富),炸蔬菜帕克拉,萨莫萨三角饺配咖喱酱,香料蔬菜饭,素肉饼,还有我最喜欢的海苔米卷。 几天后,我的表现俨如巴甫洛夫的狗——看到万字符,我就流口水。

戏剧与动作

  • 如果世界地图都会用到这种语言,我很难想象你可以把它全忘光。她准是把波兰语放到别的地方去了。也许被揉成一团、积着灰尘,被塞在胸罩内衣的抽屉里,像一条曾用于一时激情、但再也没机会穿的性感丁字裤,被挤到了死角。

库尼茨基:陆

  • 在焐热的床上重新躺下,睁着眼睛直到天亮。两条腿都不安稳,总想改变姿势,心痒难耐,想依照自己的意愿在褶皱的毯子下做一次假想的散步。

  • 清晨,电梯刚刚启动的时候,你能听出它发出绝望的吱嘎声响,那是被困在二维空间里的生物才会发出的挣扎声响,上上,下下,始终不能走出斜线或对角线。带着无法修复的那个黑洞,世界继续前行,走得趔趔趄趄。一瘸一拐。

  • 他不能允许自己再搜寻下去了,他害怕,他收手了。快睡着时,他会幻想自己的手触及了某种异域之地,是回顾他们七年婚姻生活时的异域感,羞耻感,缺憾感,毛茸茸的条状皮肤,鱼鳞,坠落的鸟,不规则结构,总之就是那种异常感。

  • 晨光有一种金属质感,让一切颜色都显得灰扑扑的。

  •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个很可怕的念头:她死了——他看到她的尸体,被灵魂抛下已久的空洞、干涸的肉身。他不害怕,确切地说是惊讶,为了驱赶那种印象,他迅疾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她叹了一声,转身面对他,胳膊靠在他的胸脯上,她的灵魂在回归。

  • 他是如此消极被动,这让他不安。他不该把这些变化记录下来吗,以免疏漏了什么?安静地起身下床,在厨房餐桌上把一张纸折成两列,左边写上“以前”,右边写上“现在”。他要写什么?她的皮肤变粗糙了——也许只是因为老了,或是因为日晒?睡袍变成了T恤?也许取暖器的温度比以前调得高?她的气味?因为她换了润肤乳。 他想起她在岛上用的唇膏。现在竟然换了一支!那支很淡雅,也很润泽,接近她的唇色。这支是红的,很红,他不知道用什么术语去定义颜色,从来都不擅长此道,历来搞不清楚深红和正红有何区别,更别提紫红了。 他很小心地从床边溜下床,光脚着地,为了不吵醒她,他摸黑走进洗手间。只有一次他进了洗手间后打开灯,却被亮光晃到了眼。她的化妆包搁在镜子下面的台架上,珠串刺绣图案。他小心地把包打开,想证实自己的推测。唇膏确实不一样了。

  • “你们走吧,不用等我。” 他假装自己很赶时间,假装在找什么资料。她在镜子前穿上短外套,围上红色丝巾,然后牵住儿子的手。他们走了,砰一声关上了门。他听着他们走下了楼梯。他手拿文件,犹如瞬间凝固,关门声的回响在他脑海里来回冲撞,像有只球弹来弹去——砰,砰,砰,几声之后才复归寂静。然后,他在一次深呼吸后挺身站直。寂静。他能感觉到自己被寂静裹覆,现在,他走动得很慢,方向很精确。他走向了壁橱,拉开玻璃门,站在她的衣服前。他伸出手,先去触摸一件浅色上衣,她从没穿过这件衣服,觉得它太隆重了。如同谨慎的触诊,他摊平了手掌去抚触,任由手掌穿梭在丝绸的褶皱里。但这件上衣没能给他什么信息

  • 库尼茨基知道她在撒谎。他把欧芹切成小丁,眼睛死死盯着砧板,阴沉地说道:“哪儿有什么果园。”

  • 库尼茨基小心翼翼地切开饱满多汁的茎秆。“行吧,然后呢?”

  • 他把刀往欧芹碎块里一扔。砧板砸向地板。“你知道自己惹了多大麻烦吗?为了找你,直升机都出动了!整个岛上的人都出动了!”

  • 他展开包书用的灰色牛皮纸,在书桌上摊平。摊开的这个灰色空间略有折痕,也让他略有困惑。他拿起黑色马克笔,在上面写下两个字:

  • 互联网是个骗子。它承诺了太多,口口声声表示会执行你的每一个指令,会找到你想找到的答案,完成你的任务,圆满你的期待,奖赏你的付出。但就本质而言,这种承诺实为诱饵,因为你立刻就会陷入迷狂,像被催眠了那样。路径迅速分叉,加倍,翻几倍,你乖乖地沿路而下,哪怕现在的前景已模糊不清,哪怕某种变异正在发生,你仍然不依不饶地追着最初的目标。你脚下已没有根基,你出发的起点已被遗忘,而你的目标也将最终消弭,迷失在一闪而过、越来越多的页面中,这种商业模式夸下海口却不能兑现,无耻地假装有另一个宇宙藏在扁平的屏幕背后。

  • 他恍然大悟:看的方法有好几种。有一种看,只会让你看到物件:实用的人类造物,实在又坦白,你一看就知道怎么用、派什么用处。还有一种看,是全景式的鸟瞰,可以让你注意到物件与物件的关联,彼此映照的关系。如此一来,物件就不再是物件了,它们的实际用途反而变得不重要了,仅仅是它们的表象。现在,它们都变成了符号,指示着某些照片之外的东西。你必须非常专注,才能稳住这种全景式的凝视,说真的,这其实是一种天赐的异能。库尼茨基的心跳加快了。印有“美居酒店”商标的红色钢笔掩映着一些不可知、不可解的阴暗物事。

  • 他还记得当时的景象:太阳露脸了,大水逐渐退下。洪水冲来了烂泥,但有些地方已被冲刷干净,图书馆的员工们正把书搬出来晒。他们把书摊放在地板上,尽量铺开那成百上千本书。就书本而言,那种摆位是很不正常的,但它们看起来活生生的,像是介于鸟类和海葵之间的生物。戴着乳胶薄手套的手极有耐心地把浸湿而黏连的纸页拉开,好让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语都能晒到太阳。可惜,有的纸页皱缩了,有的被污泥和水渍染黑了,边角卷曲了。人们很小心地在书和书之间走动,女人们围着白色的围裙,好像身在医院里,她们把一卷卷书迎着太阳摊开,让阳光来阅读。但那场景事实上挺可怕的,有如金木水火土的大聚会。库尼茨基带着恐慌站在旁边看,后来,看到其他路人的表现,他受到了鼓舞,也加入其中,热情高涨地帮他们晒书。

  • 那是文学的新世代——文本可以没有脊骨,眨眼间就能得到拷贝,就好比纸巾普及后,手帕退出历史舞台。纸巾引发了一场温和的革命,一纸勾销了阶级差异。用完即弃。

  • 但是,婴儿不算人。只有当他们扭动身子,想逃出你的臂弯,说出“不”的时候,他们才变成了人类。

  • 早上,他勃起了,只能转身背对着她;身体常常自说自话地做出这类很容易引起麻烦的表态,他必须掩藏起来,以免被她看到,误以为是在鼓励彼此尝试和解或任何形式的依恋。他面对墙壁,独自品味着毫无目的、自情自愿的勃起,那警觉的态势,那与躯体相连、却在离开躯体的肢体的末端,都只留给自己。

  • 他远远地望着她——她胳膊上挽着红色手袋,站在镜前从不同角度看自己。接着她走向收银台,直奔库尼茨基的方向。他慌了神,赶紧退到袜子货柜后面,埋下头。她从他身边走过去了。像个幽灵。可是,她又突然转过身来,好像忘了什么东西,而且径直看着他——他猫着腰,兜帽垂在额前。他看到她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震惊,他感受到她的注视,并且是全身心地感受:那目光直接进入他的体内,在内部搜寻。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问道,“你知道自己是什么鬼样子吗?” 说完,她的目光柔和了一点,又过了一会儿,那双眼里泛上阴霾,她眨了眨眼。“天啊。你到底是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这太奇怪了,完全不是库尼茨基预想的那样。他预料到的是一场恶战。接着,她用双臂揽住他,把脸颊靠在他那件怪模怪样的二手夹克上。库尼茨基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声,轻柔的一声“噢”,他不确定那是因为她出其不意的举动让自己惊讶,还是因为突然间发现自己泪如雨下,泪滴洇染在她香喷喷的羽绒外套上。 直到他们进了电梯,她才说:“你还好吗?” 库尼茨基说他很好,但也知道他们正在不可逆转地冲向最后的对峙。他们的厨房将作为战场,两人各有攻势——他在桌边,她背靠窗户,一如往常。他知道自己不该低估这个重要的时刻,也许这就是最后的、唯一的机会可以让他搞清楚岛上的事。真相。但他也知道自己正步入雷区。每一个问题都可能是个炸弹。他不是懦夫,绝不会在真相面前畏缩。电梯上行时,他觉得自己像个恐怖分子,衣服下面绑着炸弹,只要他们打开公寓的房门就将引爆,把一切都炸成粉尘。

凯洛斯

  • 他的睡眠早就乱套了,有如荒腔走板的交响乐,随意调配的时刻表,入睡总是突如其来,清醒时又清醒无比。所谓的时差,只不过把清醒与睡眠混成的和弦平移了七小时。

  • 他经常让她抓狂。这个男人彻头彻尾地依赖她,但他表现出来的意思反而是她在依赖他。她想过,男人,或至少是最聪明的男人,肯定是受到自我保护的本能意识的驱使,从而紧紧攀附于年轻女性,他们自己意识不到这一点,也意识不到自己处在绝望的边缘——完全不是社会生物学家所诠释的那些动因。因为,实在没办法把这种事和繁殖、基因、把他们的DNA填入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小试管扯上关系。相反,只会和男人的那种不祥的预感有关,终其一生,他们时时刻刻都会感受到那种固执地保持沉默、隐而不现的凶兆,伴随着呆板而沉寂的时间的流逝,若让这种预感自行其是,他们就将萎靡得更快。他们似乎就是为高强度的冲刺而存在的,短暂却激烈的比赛,赢得胜利,然后,紧接着就是力竭而亡。让他们活下去的是刺激,一种代价高昂的生存策略:将积存的能量耗尽后,就只能以透支的方式活下去。

  • 她经常反省自己的人生,并且得出了结论,真相很简单:男人需要女人,甚过女人需要男人。实际上,凯伦想过,要是没有男人,女人和女人也会相处得更融洽。女人善于忍耐孤独,善于照料自己的安康,善于培养友情,也更长情——当她试图想出更多优点时,她发现自己正在把女性想象为某个品种的狗,非常有用的一种狗。

  • 她带着满足感开始扩充这份犬类特征清单:学得更快,喜爱孩子,擅长交际,安居乐业。很容易唤醒她们——尤其是年轻时——内心深处包罗万象的神秘本能,那通常和繁育后代相关联。其实,那种能力是很伟大、极具决定性的——能包容世界,夯实崎岖之地,继而铺展,将日日夜夜充盈其间,如此这般,确立起抚慰人心的仪式。在无依无靠时稍加训练,激发这种本能就不算难。然后,她们就会变得盲目,演化法则就会发挥效力,到了某个节点,她们就会支起一个帐篷,在自己的小窝里安顿下来,把所有东西都扔出去,她们甚至不会注意某个弱者就是魔鬼,是别人丢弃的。

  • 甲板吸饱了白天的炽热阳光,现在微微散发热气,与此同时,海面上却吹来清凉的夜风,令凯伦觉得自己的身体就是昼与夜的分界线。

  • 竟然能把这么多知识储纳在他心里,这几乎有种非人性的感觉——肯定需要某种特殊的生物演化过程,才能让知识扎根在他的心血体肤,让他的肉身为此敞开,变成人类和知识的杂交物种。

  • 她对讲座的流程了如指掌。但每一次观察他都会给她带去乐趣,如同在水里插入一枝沙漠玫瑰,他似乎不是在讲希腊,而是重述自身的历史。一看就知道,他提及的所有人物都与他在一起。所有政治问题都是他的问题,并纯属私人问题。那些让他挑灯夜读的哲学观念都归于他的麾下。众神都是他的私交,没错,他每天都和他们共进午餐,就在他们家附近的餐馆里。不知有多少个夜晚,他们彻夜长谈,喝着爱琴海的葡萄酒。他知道众神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任何时候都能给他们打电话。雅典就像他口袋里的衬布,时常摩挲,滚瓜烂熟

  • 海面呈现出蜂蜜般的金色,显得稠重,海浪已息,阳光如巨大的熨斗压下来,不让海面留有哪怕一丝纹路。

  •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奇异的神庙,回廊与中殿,都是海水冲击岩石形成的。百万年间,它们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得以精雕细琢,也是在同样的力量下,他们的小船得以载沉载浮。这厚重、明澈的力量,在陆地上也有其施展的空间。 凯伦心想,这就是大教堂的原型,有细长高挑的塔楼,地下墓穴。海岸上那些平整垒砌的岩石,经年累月被精心打磨成完美圆形的石头,沙粒,椭圆形的洞窟。砂岩里有花岗岩的血脉,形成不对称的迷人图案,海岸线的归整线条,海滩上的沙子的色泽。纪念碑式的建筑,巧夺天工的珠宝。

  • 她想起他们在亚得里亚海某处见过的海蚀洞。波塞冬之窟,每天一次,太阳会从洞顶的孔隙中照射下来。她记得自己曾站在光柱边——阳光像尖针般刺入碧绿的海水,一瞬间照亮海底的沙床。这景象转瞬即逝,太阳继续前行。

  • 就在差点儿跌倒前的一瞬间,她抓到了金属扶栏,还想及时地去抓丈夫的手,但她看到教授身体后仰,两手胡乱抓空,连连碎步后退,她好像在看一部慢慢回放的电影。他一脸的讶异中又浮现出被逗乐的笑意,但没有恐惧。

  • 她在他身边守了通宵,在他耳边轻声说话,她相信他听得到,也听得懂。她用言语领着他,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一直走下去,走过广告牌,走过仓库,装卸坡台,肮脏的停车库,整整一晚,一路走到公路的另一边。

译后记

  • 传统的旅行书籍过于线性,缺乏“紧张的,甚而是有攻击性的,非常活跃,又非常紧急”的旅行特质。

  • 我们和电脑的关系已经改变了我们自身的感知——我们接受了大量迥异的、碎片化的信息,不得不在头脑中将它们整合起来。对我来说,这种叙事方式似乎比史诗式的庞大线性叙事要自然得多。”

  • 她也相信,中欧文学更关注现实,对于稳定、永恒的事物更会持有不信任的态度。

  • 《云游》的波兰版书名是Bieguni,这个词出自于十八世纪俄罗斯东正教的某个门派,其信徒相信,一直处于移动状态才能避开恶魔的魔爪。

  • 在本书的最后,托卡尔丘克把这种哲思与写作本身联系在了一起:“我们互为互文,把对方转换为文字和大写字母,让彼此永生,将彼此塑化,将彼此浸没在福尔马林溶液般的长篇短句里。”